所來為何

一瞬間他想來一罈酒——江南杏花釀的酒。再過不久,杏花開滿枝頭,他少說也要在後院埋上一罈。十二歲那年,穆府被抄,他家破人亡,流落街頭。日子熬不出儘頭似的,他身上的布袍日漸臟汙,養尊處優來的皮肉脫水般地消瘦下去。穆餘良曾穿行過酒水客棧,也曾靜默地在一旁看著糧米包子鋪蒸騰出來的煙火,這時候他總覺得在煙霧裡隱隱綽綽的人影飄渺若仙人踏步而來。隻可惜這個仙人不願授他與福祿,也可惜刻入骨子裡的教養鎖住了他成為盜...-

穆餘良醒來的時候,窗紙上的光已經亮透了,屋內幾淨,散落著晨起的通明。較之平常的作息,他起得稍晚了。

他做了個夢,潛意識裡不願打斷的美夢。

後院的青竹林沙沙作響,密密輕搖,絲縷的竹香不時地闖入他的鼻尖,幻覺似的,揮散不去。

夢裡的少年一身黑衣,滿是悠閒的抵在他那銀白色的素劍上,一頂鬥笠招搖地編著幾隻竹葉,細碎的髮絲夾雜著青竹葉,隨風蹁躚。

昨日裡,那人豢養的木質鳥落在了他肩頭,機關下藏了半張信紙——清明日中,花間酒樓,我尋你。

落筆人,夜子鑒。

街道喧囂,滿是人間的煙火。街角的樹根扭曲盤結,**裸的樹枝乾捱過了寒冬三月的難受,向上向外舒展開蛛網般密集的細枝瘦條——萬物生髮。

穆餘良手持一柄黑金色的鐵鑄劍,劍尖斜下,他緩步穿行過繁忙的人流,街攤商鋪,小販閒人從眼角末稍一幀幀地掠過。

當今聖上俞焦原是江湖人士,起兵於江南。前朝橫征暴斂四處征戰,民怨紛起,天下之人敢怒,言論也愈加放肆。

常言是道,瘋狗逼急了狗跳牆,軟兔子逼急了咬死人,人若是逼急了,便抄刀持矛地造反。前朝起義軍雨後春筍似的林立各地,打著五花八門的口號,共剿曾經的天下之主。

穆餘良是俞焦麾下,俞焦一將功成,功成名就,他也封做了將軍。

七年來腥風血雨,將軍百戰死,算是換來了短暫的緩衝。

西街口,花間酒樓。

“客官,要來點什麼?”

穆餘良方一踏過酒樓的門檻,布衣小二便卑躬言笑地迎了上來,踱步追隨穆餘良。

“備幾點茶水就好,我等人。”

穆餘良的視線掃蕩了一圈酒樓的佈置,尋了處偏僻的四方桌,攜著重劍坐落。

賓客三三兩兩地散落著,穆餘良冇找到記憶裡的那抹身影,便有些失望地偏開了頭。

隔著窗欞,外頭的景色成了映在明窗上的畫,棉絮般的雲在天空鋪滿散開,清亮的鳥鳴於窗外枝椏間響起。

“現如今的鬼差兵,難不成還在那南疆人巫筱手中?”

臨近的酒桌傳來了細碎的說話聲。

“那可不,清虛真人留下的東西算是讓外人給糟蹋了。想那夜子鑒掌管鬼差兵五年有餘,算是史來延續最長的一人了。昔日可是名動天下,不可之一世。”

“卻敗給了一介女流。”

說話者的聲音有些浮誇。

穆餘良眉頭稍皺,揚起手指,有些煩躁地壓住了一側的耳屏。

凡間世人多愛閒言碎語的彰顯,退則談街坊鄰裡,進則論天下大事。

關乎夜子鑒的一切向來是埋在他心底的一個暗刺,不碰還好,一碰心絞。

夜子鑒原名夜子木,木曰曲直,子木他亦是屈伸自如,隨遇而安的一個散人。打從夜子鑒落敗離開鼎翎閣後,他便斷了音訊,想來也有一年有餘未見。

穆餘良摩挲著手下的茶盞,手骨關節靈動地劃過茶杯的邊緣。許久,他放下了掩耳盜鈴般的舉動。明窗外枝頭的鳥雀鳴啾吵鬨,混著酒客的說長道短。

到底是……太久未見。

“哎——”那頭傳來了一聲長歎:“這樣的結局從何說起……”

“當年的夜子鑒可謂是驚驚豔豔一人才,你難說,若冇有夜子鑒手下驅使的鬼差兵,當今天下誰做主尚未可下定論。”

“你可真敢講,”一聲輕笑。

忽地,穆餘良掩住了手下雕刻繁複的茶蓋,嘴角莫名的發乾,那一瞬間他想來一罈酒——江南杏花釀的酒。

再過不久,杏花開滿枝頭,他少說也要在後院埋上一罈。

十二歲那年,穆府被抄,他家破人亡,流落街頭。日子熬不出儘頭似的,他身上的布袍日漸臟汙,養尊處優來的皮肉脫水般地消瘦下去。

穆餘良曾穿行過酒水客棧,也曾靜默地在一旁看著糧米包子鋪蒸騰出來的煙火,這時候他總覺得在煙霧裡隱隱綽綽的人影飄渺若仙人踏步而來。

隻可惜這個仙人不願授他與福祿,也可惜刻入骨子裡的教養鎖住了他成為盜賊的惡念。

有天天色將近黃昏,穆餘良的腿腳有些酸澀,嘴角乾渴得厲害。他撐著胳膊靠在了一麵青磚白瓦的圍牆下稍作歇著。

這戶人家的杏花開得很豔,幾簇杏花枝頭穿出了圍牆,雪色的花瓣沾染著幾點黃蕊。

他仰頭觀望著——天幕的明亮刺得他眼瞳有些收縮,杏花邊上,幾縷炊煙順著院落裡飄散開來。

他好難受。

他忽然想——交換也好,受雇也罷,他想保有自己的尊嚴,可也不願再忍受野菜的寡淡和樹皮的苦澀。

而這個想法改變了他此後所有的走向。

那天天色將晚,年少的夜子鑒後背綁著一捆粗糙木材,輕釦著自家的木板門。子鑒的頭髮盤至齊眉,身量很挺,像雪地裡的一把青鬆。

“你家缺長工嗎?”那時候的穆餘良問。

夜子鑒扣門的動作頓住了,偏頭望向了地上的少年,少年黑色的衣袍上滿是灰白的塵土,坐落的地方散著幾點壓扁的杏花紙片。

終於地,穆餘良換上了清爽的衣料,胃裡灌進了熱湯。

天邊的地平線割出昏曉的時候,穆餘良一副竹製扁擔穿梭於東街海棠路,遠去河裡挑水,近來井裡打水,再將沉甸甸的清水灌滿院口的石缸。

他會在灶台前看到夜子鑒的身影,木柴燒出劈裡啪啦的響聲,灶台下年舊的拉風箱鼓動著火苗的明滅,弄得子鑒的笑容明晃晃地跳動。

夜子鑒和他的寡母顧嵐喬是夜家僅存的香火,夜父充了兵,生死未表,久年不曾歸。

那兩年的歲月裡,是他認識子鑒以來最安定的兩年。

穆餘良提起茶盞,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水,茶水有些涼了。

酒樓二層。

裹著淺藍頭巾的憨厚夥計提著一籃竹編的食盒,“篤篤”地敲開了二樓客房的門。

客房的主人夜子鑒收回了看往樓下的視線,手指微撥,輕聲閉合了微敞的木製綺窗,道了聲:“進來。”

夥計放下食盒,收拾著近門的條案,餘光總不經意地掠過眼前這位客人。

客人一身青袍,渾然天成地散著一股子清冷的氣息,一根桃木簪約莫齊眉,收攏了些許墨色長髮。客人的懷裡橫抱著一柄纏繞滿了布條的劍,平添了幾絲不近人情。

夜子鑒坐落在靠窗的木椅上,眼眸淡淡地掃過夥計忙碌的身影,在夥計正欲離開時出聲攔住了他。

“樓下那位短髮劍客是我的舊友,煩擾請他上來一敘。”

在“身體髮膚,受之於父母”思想荼毒的年代裡,穆餘良的頭髮總是剪至肩胛骨,倒也好辯認。

新吐的青葉映著藍天的色彩渲染,春時的日頭不算灼人,茶涼日暖,穆餘良的指間也有些發冷,遊走於軀體的經絡喧鬨著各種複雜的情緒。

夥計靠近的時候,穆餘良似有所感地抬起了頭顱。

“樓上有位客官,說是你的舊友,靠在窗邊瞧了你好一會兒,這會請你上來一敘,”

夥計樸素地衝穆餘良笑了笑,頗為真誠地告知了他要轉述的話語。

好半晌,穆餘良才似應非應地微點下了頭顱,手指稍一蜷縮,虯曲的青筋隨即凸起。他大抵猜到了那是誰,想具體地問下客人的模樣,卻又怕希望落空。穆餘良強忍著視線不往樓上亂瞥,隻有些倉促地道:“待我收拾下。”

他不曾攜帶有滿噹噹的累贅,暗自曬笑一聲。隨即又找補似地逡巡了一圈視線,對著夥計輕叩了兩聲方桌,道:“替我將這套茶具送上樓。”

紫檀茶盤上陳列的茶具是他的舊物,穿梭了幾年的歲月。

隻是話音剛罷,他的臉色又閃過了一絲不自然的懊悔——酒樓的客房哪缺得了茶杯。

“罪過,用不著了,”

穆餘良腦海繃緊的絲絃亂撥雜彈,心跳有些失率,暗自唾棄了一聲自己的魯莽。他一勁側掌按住了夥計要忙活的雙手,細辨之下,那蒼白有骨節的手還有些顫抖:“替我收起看好就行。”

匆匆地,他揚手提上重劍,正打算擦肩越過那名夥計時。

一道清冽的嗓音打斷了他。久違的記憶被倒騰出來喚醒,生了鏽的心窗豁然開了一道口子。

“送上來吧。”

樓梯是木製的,踩在上頭響出咚咚的擊鼓聲。

門栓“吱呀”一聲漏儘了外頭的風,在看到夜子鑒的那一瞬間,滿心歡喜勝過了生疏的顧慮,穆餘良隻覺恍若隔世。

-或是困於前線流血拚殺,等待著史書記上一筆。又或是,聖上以為的——領兵作戰不及他者,朝廷可用之人才早已不多。聖上派他發兵前往南疆——誰也不知這位年事已高的真龍天子究竟是抱著何等心思,耗資國庫。聞瑞下顎處的青茬雜亂分散著,臉上的瘦削,眼裡的憔悴收攏在了巫雲珊的眼底。“什麼時候走,南疆是吧,”巫雲珊強撐起的嘴角有些苦澀。“後日兵馬集結,我便可以……”“原來還道能否趕上一件冬衣,那便算了……”巫雲珊打斷了...